加西亚·马尔克斯最重要的作品:一幅拉美洞穴中的族长肖像画
《族长的秋天》
一场跨越百年的孤独自白
作者:Luxuan
格勒诺布尔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影迷,摄影迷
(豆瓣:Luxuan)
距拉美文学巨匠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开我们已有八年之久。在他生日的这一天,选择阅读他的一部小说,或许是与之连结的最好方式。而这部《族长的秋天》则是最佳选择。
在马尔克斯的作品序列中,《族长的秋天》处于《百年孤独》与《霍乱时期的爱情》宏大叙事的暗影之下。但这部小说曾被作家视为自己的最重要作品。它的内部驻留着马尔克斯作为作家核心要素:创作母题——孤独不断伸展,魔幻现实主义描画腐化与斑驳,现实幻觉在时空扭转中亲密融合;它的外衣——散文诗式的华丽语言则成为了其内在本身。
今天是加西亚·马尔克斯诞辰95周年
《族长的秋天》创作于1975年,小说聚焦一位虚构的拉美军阀独裁关于权力孤独的思考,讲述他穷极一生维持的地位与财富如何反过头来驱散他渴求的爱与幸福。透过将军长达百年的岁月,读者在个体残留的本真与权力异化所致的扭曲间隙,窥见的是马尔克斯以深藏不露的笔法所描述的拉丁美洲这片土地的孤苦与飘摇。
我读的最新中文版本是由轩乐直接从西语原文翻译过来的译本,网上关于这一译本的态度两极化严重。由于我并未阅读老版译本《族长的没落》(由伊言从俄语译文翻译而来,1985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虽说我无从比较新老版本,更因不懂西语而无法阅读原版,但单论轩乐的译本,将其作为一个独立文本去阅读的话,我还是极为赞赏的,而这可能会涉及到“如何阅读这本小说”的问题。
老版译本《族长的没落》封面
从逻辑上来讲,读者大可以仅掌握小说的宏观结构即可:小说的每一节皆以将军的死亡场景开始。如果我们不再顺从纵向阅读的迷惑,转而以横向维度将六大节的开篇处衔接,我们将会看到它们身处小说当下时空的叙述线:讲述发现死去了的将军的匿名者一边对其尸体进行仔细处理一边琢磨这具尸体是否真的是那曾神秘永恒的将军。接着我们可以聚焦每一章节,这意味着读者将坠入六个吸力强劲的时空记忆深洞,在这六个孔洞中,作家大量使用自由间接文体,以叙述视点的自由转换(即多人称独白)将叙述者与人物、人物与人物之间的过渡压缩至无。叙述视点的转换能够在一句话中迅速完成:“……他顿时明白自己没有勇气也永远不会有勇气将整个身体探向人群的深渊,于是在武器广场上,我们只是隐约察觉到那个一如既往转瞬即逝的身影,那个难以捉摸的穿粗布衣服的老人的鬼魅身影……”(第96页)
“……他念诵着,心里十分清楚在他年迈的幸福的阴影中,除了与我的生命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在午休时间里一同度过的如翻腾虾汤般令人窒息的嬉闹时光之外,再无其他时光,除了与你赤裸躺在如被缚住的蝙蝠般的电风扇下那浸满汗液的凉席的欲望之外,再无其他欲望……”(第165页)
甚至于在一个语段之中进行转换:“我的灵魂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第44页)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这种无缝式扭转所达到的高灵活度,早就了高饱和的“混响”效果、四处游弋的空间感。同时,这种灵活度也是这部小说在情节崎岖的情况下,作家依然能够保持高纯度呓语独白式诗意效果的最大秘诀。虽说小说在一开始看似便将传统意义上最大悬念——人物的结局和盘托出,但读到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最后一节,读者才能发现小说的开头并非现实,而是那口口相传的“传说”,一个马尔克斯设置的不易为人所察觉的谜题。破解这一谜题的证据则在于将军死亡的真实地点,并非如预言所示在他的办公室,而是在他那严加防护的卧室中。
《族长的秋天》虽说篇幅仅258页,但内容翔实厚重。就每一章节而言,小说的情节当然需要读者进行基本的了解,但它不完全具备线性的情节发展。因此读者实在无需耗费精力去过多地确认时空上的锚点、去梳理本就意在打乱有序性的秩序本身,而应将精力放置在感受其意识流的蔓延,而这种感受根植于对语言的感知:作为象形文字的中文和这部充满视觉化并且极具魔幻的想象力非常契合,我们完全可以像观赏一幅画一样去看待每一个句子,那些繁复长句中的并置的词语互相吸附化作这幅画中的一抹曲线。例如小说的开篇:“就仿如进入了另一个时代的域界,因为在权力的空阔藏身之处的废窟中,空气更加稀薄,寂静更加古旧,而事物在颓弱的光线下已模糊难辨。我们走在第一个庭院中,那里的铺地细砖败给了杂草来自地下的压力……” (第1页)
马尔克斯以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海量文字冲击着读者的神经,小说的每个章节皆由一整段构成,读者的目光在逐字逐句的摸索中,期待着句号以便稍作休息,而这寻找的轨迹化作一个不断拖线的线头,无限地向前伸展,令人如堕虚空之中。虽说作家的华丽长句、绵延不断的逗号,令人无法喘息的分段的缺席,构成一场眩目的激流。但文本中特定元素、特定场景的重复,却在分解和稀释这种冲刷的力量,重复如同断断续续的画笔印记,细碎地描绘一幅拉美洞穴中的岩画,一幅巨大的族长肖像,在百年的时光中被销蚀为碎片、颗粒,消散而去。如果我们凑近看,会发现族长肖像中那纤细的发丝,是以更加细碎的笔触构成的,它有着一只母牛的轮廓,正在一具尸体旁咀嚼着天鹅绒窗帘啃噬着扶手椅缎面,而这具尸体正是巨大族长肖像的复刻版,如同分形理论中的层层分支,又如博尔赫斯笔下魔力十足的阿莱夫。这幅图景正是《族长的秋天》带给我的印象。
《族长的秋天》西语版封面
将军长于单亲家庭,这当然是由于马尔克斯借鉴了史实的缘故:拉丁美洲数位独裁者为母亲独自抚养长大。正如马尔克斯借鉴了哥伦比亚独裁者的生前癖好:爱牛如痴,只有牛能够给予他无限的安全感。单亲家庭,仅母亲可以依靠,这样的家庭构造与讲述复杂庞大家族的《百年孤独》完全不同,但作家以将军谜题般虚实莫辨的数次死亡、将军生前经历的多次叛变和镇压,打造文字的浪潮,在人物百年生涯中,塑造宿命轮回。马尔克斯的文字是视觉化的,他以将军睡眠姿势同时也是其临终姿势将这轮回浓缩具象化。读者在阅读的进程中,总会不断遇到关于将军亘古不变的睡前仪式的描写:他将用来逃命的灯挂回到门楣上,将卧室的三道门闩、三个插销、三把门环锁好,扑倒在地上,将右臂当作枕头。正如读者将在书中不断遇到关于将军外表的描写,那是以民众的窥探视角捕捉到的零星标志:细腻如少女般的手,缎面手套,惊愕的双唇,苍白的面孔。正如将军在厕所不断地书写或阅读墙上的文字。正如将军在死亡之夜中,“在一面面昏暗的镜子中看到一个个自己,十四位重复的将军正拿着灯行走”(第253页)。这些不断的重复遵循着西西弗斯的经典苦力规则。
让我们再回到将军及母亲的家庭结构上,它也曾出现在作家的短篇小说《纯真的埃伦蒂拉和她残忍的祖母令人难以置信的悲惨故事》、《幽灵船的最后一次航行》中,这种摇摇欲坠的依托缺失之感常常出现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这种肉身的孤独牵引出一大堆其他的孤独:权力的孤独、性的孤独、暴力的孤独、、时光的孤独,而最终,一直潜伏左右的大自然将会以雄伟的永恒扩张进而吞噬这抹微小又庞大的人类的孤独。在小说的开篇处,作家已完全呈现将军的死状,除却我们在前文中所提到的死亡姿势与他生前的习惯睡姿一致外(而这也是读者在继续读下去才能了解的),最引人注意的当属大自然的销蚀功能:“他周身长满了细小苔藓与深海寄生虫,以腋下与腹股沟最为密集”(第6页)乐室镜中隐现的那头已死的母牛将死神引至到将军的身上。当然,正如我在开篇所述,马尔克斯的书写根植于拉丁美洲的命运,将军本人曾多次体现出其作为意象的象征意义——他既是是残害拉美大陆的独裁者,但也可依靠拟人化表达幻化为这片土地:沉睡前,当作家写到将军的身体轰然倒地,这的确可以引发关于夸父的联想;当我们读到将军的呼吸随着涨潮而渐,他和大海之间的神秘的感应使得他如同大海般广阔;当涉及到将军苍老衰弱的身体时,作家这样写道:“他解开衬衫向我展示他那在旱地溺死的人紧实而明亮的身体,它的缝隙间已长满了深海礁石上的寄生物,背上吸附着印鱼,腋下长着珊瑚虫和极小的虾蟹……”(第244页)
编辑:电 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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